2014年,電影《哥斯拉》全球上映。
在同怪獸決戰進入尾聲時,精疲力盡的男主躺在地上,艱難地舉起槍對著龐大的敵人扣動扳機,然後……怪獸爆了。
這一幕對於一些觀眾而言似乎勾起了一些回憶。
我當時在影院里看到這一幕時想:
這不是……哦……是了。
它是經典的,值得銘記的。
後來怪獸宇宙在十年裡席捲東西方市場,距離第一部《哥斯拉》上映也已經過去了十年。
然而似乎在漫天嘶吼一塌糊塗的戰鬥中,那隻屬於「驚艷一槍」的回憶早已淡漠。
剩下的還是對「戰士」的遙遠記憶。
這種記憶要追溯到1998年,國外進口大片進入中國內地。
在上海某影城外啟動了當年內地極為罕見的陣地宣傳:
一輛等比例的美軍軍用吉普模型被吊置在影院門口,在它的下方是用沙袋堆積的「陣地」,旁邊圍滿了用橡膠塑造的「鐵絲網」還有同樣等比例製造的模擬機槍,沙袋旁邊散落著頭盔和沾染「血跡」的軍服。
然而這是千禧年前後的事情,對此我有著清晰的記憶。
那時距離《拯救大兵瑞恩》上映已過去了兩年。
時間再回撥到1995年,中國內地正式引進好萊塢電影,《真實的謊言》《雲中漫步》《阿甘正傳》和《泰坦尼克號》等陸續與中國觀眾見面,並從此成為一代人記憶中的經典。
再然後,那個在墓碑前莊重敬禮的老人帶著觀眾們進入到了一段傳奇故事中。
「1
觀眾們至今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電影開頭長達二十多分鐘的搶灘登陸戲,這場戲後來被無數影迷和軍迷奉為經典:
炮火紛飛中旁邊的戰友一轉眼被打成了篩子,剛剛還在拖行的同伴在炮火中只剩下一半,一個大塊頭士兵聽到頭盔上有碰撞聲,他摘下頭盔看著上面的彈痕還在懵圈中,一梭子子彈過來腦門開了花,終究沒有逃過戰爭的詛咒。
在上尉米勒(湯姆漢克斯 飾)的帶領下士兵們衝上了戰壕,德軍士兵舉手投降並向美國大兵喊著什麼,然而己方戰士毫不廢話地一陣點射。
戰爭就是這樣,來不及思考對錯,對敵人趕盡殺絕才能保證自己身後的安全。
在這種氛圍里,一個看起來特別不靠譜的故事開始了。
後方文職姑娘們用打字機書寫著一封封官方慰問信,信中都是對陣亡士兵家屬的勸慰。負責人無意間發現了幾封來自不同戰場上提報的相同的名字,她思索片刻后趕緊來到主管辦公室,於是「八個換一個」的任務從大後方層層傳遞下達到前線。
米勒上尉帶領自己的班組奉命去尋找士兵瑞恩(馬特達蒙 飾),他要把瑞恩帶回大後方,保證他安然無恙地回家。因為他的三個兄弟全都戰死。
所以多年來,只要提到《拯救大兵瑞恩》,很多人都在質疑這麼一件事:
用八個人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
因為八個人的背後也有八個家庭,家庭中同樣有父母妻兒和兄弟姐妹。
上尉米勒也在質疑,在尋找的過程中他的士兵紛紛死去,他的手不斷顫抖,士兵們背地裡開了賭盤,誰能打聽出米勒的身世就能贏得獎金,賭資也達到了三百多美金。不過後來米勒自己主動爆料:
我以前是個教書的。
戰爭讓他成了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以前職業的戰士,或者說「殺手」。
在找到瑞恩前,米勒已經目送94名屬下陣亡,他安慰自己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意味著拯救了更多的人。
也許吧,也許真的如此,也許只是自欺欺人。
對米勒而言,後者的可能性最大。否則他的手也不會一直顫抖。
「2
1998年的范迪塞爾還未曾主演《速度與激情》,看起來很青澀,甚至似乎也不是一個大塊頭,顯得比較「清秀」。
在電影里他是米勒上尉手下的一個兵,善良,執拗。他不顧同袍和長官勸告執意要帶走一個小女孩,因為女孩的父母站在牆體已經被炸毀的「家」里哀求士兵們帶走自己的女兒——
無論跟著誰走,似乎都比現在安全。至少女孩的父母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接下來,這個日後成名的英雄被角落裡的狙擊手射殺。
士兵們又開始了一輪戰鬥,在反殺了狙擊手后,上尉米勒把女孩高高舉起又「遞」還給了她的父母。女孩邊哭邊打著她的父親,父親也哭著抱著女孩……
那年我看這場戲時還很年輕,注意力從來沒有放在「普通人」這個層面,很多年後再看時發現這一幕的觸動更大,大過電影里所有的戰鬥場景。因為它最大程度地反映出了戰爭中普通家庭的不幸,我不清楚女孩父親嚷著聽不懂的語言要把自己的女孩交給素不相識的美國大兵時是什麼心情,也許他只是想著能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就好。
已經暴露在室外的「家庭」能讓人看到這戶人家的生活布置,餐桌、牆紙和照片,如果沒有戰爭,他們家的牆不會塌陷,父親也不會想著讓女孩先活下去。然而在很多天災人禍發生的第一時間,父母首先想到的就是——
讓孩子活著。
古今中外,心同此理。
只是這一次因為女孩,死了一個美國大兵。
真實的戰爭中永遠無法明確區分哪裡是前方哪裡是後方,子彈也無法自動識別軍人和平民。米勒的眼神隨著每一次士兵的死亡而黯淡,隨即又強迫自己清醒一點。接著當著路過的許多士兵的面翻找著陣亡士兵的名牌,試圖在其中找尋「瑞恩」的名字,似乎如果能找到的話就意味著他不用再執行這個任務,也不用讓自己的士兵繼續送死。
我確信米勒在影片里的心態如此複雜,因為我相信他不是個只會執行任務的機器人,他有感情,也有思想。他需要「自私」到哪怕明知每天都在死人,只要不在自己面前死,那麼他至少能保證自己內心不再波動,手指不再顫抖。
直到他找到瑞恩時,他還是要說出早已打了無數次腹稿的台詞:
「我要告訴你,你的哥哥在戰場上陣亡了。」
「哪個?」瑞恩問。
「三個」。米勒說。
「3
「我每天都在回想你對我說過的話,我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正直的好人,我沒有辜負你們,我像你們對我那樣對待他人。」
已經成為老人的瑞恩在戰爭過去的很多年後對著米勒的墓碑說。
同樣,很多年後我評價這部電影也沒了年輕時的簡單印象,那時候的我只記得「這電影帶勁!打得一塌糊塗!你看這個軍服,82空降師和普通步兵師制服的區別,印在頭盔後面的軍銜細節、誰拿的是步槍誰拿的是卡賓槍……嘿!專業!」
許多活生生的人死去了,他們生前或彼此照顧,或彼此仇視。如《波斯語課》里的兩位男主,如果沒有戰爭,那人開著一家伊朗餐廳禮貌對待所有客人,包括猶太人。而戰爭賦予了一些人某些特權,也剝奪了一些人的人性。
《拯救大兵瑞恩》 也一樣,如今的我,看到的是死亡。
電影開場和結尾白髮蒼蒼的瑞恩還活著,有了伴侶和子女,年輕一代人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爺爺在別人的墓碑前自顧自地說著話。而在鏡頭放大,潔白的十字架一眼望不到頭。
每個墓碑底下都埋藏著曾經鮮活的人物,沒有戰爭,他們會各自繼續自己的人生。
就像米勒:
「我是個教師,在家鄉教英語,在家鄉每當我說起自己的職業,人們就會說:哦!一看就知道!但在這裡,這是個秘密。我認為戰爭使我改變了很多,甚至我不知道我的妻子是否還能認出我。瑞恩,他對我來說只是個名字,如果找到他就能讓我有權回到我妻子的身邊,那麼我就會完成這個任務。我只知道,我每殺一個人就會離我的家鄉越遠。」
然而他最終也沒有辦法回到家鄉,或者只是換一種形式「回」到家鄉。
同他一起找尋瑞恩的夥伴們所剩無幾。
年輕的士兵因為心軟(本身就是德國裔美國人)在戰場上放走了苦苦哀求的德國人。轉眼在阻擊戰中親眼看到那人又拿起了槍對準了戰友,也是這個人一槍擊中米勒的胸口。
癱軟在地的米勒用儘力氣舉起手槍對著駛來的坦克射齣子彈,下一秒,坦克爆炸——
美軍的增援來了。
士兵們無暇歡呼,他們目睹了太多人倒下死去,他們是戰爭機器,只有放下槍的片刻才想起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瑞恩走到他面前,米勒說了一番話語,眼神渙散。
他完成了任務,完成了後來被很多人質疑的任務:
八個人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
「4
沙利文兄弟是真實存在的悲劇。
珍珠港事件后,兄弟五個人一起參加美國海軍,在一艘戰艦上服役,在一場戰爭中一同隨戰艦沉沒。
沙利文家族,自此消失於歷史中。
這是二戰太平洋戰場「瓜島戰役」中的真實事件。
《拯救大兵瑞恩》讓我第一時間想起這段史實。
其實在電影里,士兵們在尋找瑞恩的途中也在質疑這個任務。醫療兵臨死前喊著「媽媽,我要回家」,米勒和戰士們無助地看著他。這個醫療兵從登陸搶灘就跟隨大家一路深入,我看著他中彈,看著他血肉模糊,看著他冷靜地宣布自己的死亡,看著他臨死前喊著「媽媽」。
戰爭中像這樣的士兵不計其數,他們每個人的死去都讓勝利顯得毫無意義。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我一直覺得鼓吹戰爭並鼓吹犧牲的人,如果不是天然的蠢物,那必然是壞人。
無論是不是美國人。
多年後我看到瑞恩家族中的母親正在做著家務,她在窗戶那兒看著一輛軍車從遠方駛來,她打開門佇立,見到軍官和牧師向她走來,然後她癱軟在地……
我不相信那些祭奠骨肉至親的家人們在悼念死去的戰士們時口中只念念「你是偉大的……」若有,便只是場面話。我相信更多的人會說:
「如果不打仗,你現在應該在……」
《拯救大兵瑞恩》在二十多年後被我重新提及,依然只是因為它不夠「正確」,它也在質疑,也在展現戰爭讓一個普通人變得有多殘忍。它甚至借士兵的口說「八個換一個,到底值不值?」而不是用特寫鏡頭和悲壯的BGM讓一個個人被刻意變成雕塑式的英雄。
人為什麼要成為「雕塑」?讓人膜拜?敬仰?
然後大家紛紛致敬,接著在下一場戰爭中學習如何死去?
我想這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如多年前我看這部電影時隻眼饞片中的那些激烈的戰鬥場景和完美的服化道,多年後我看它時竟多了一些不忍和悲傷。
那個癱坐在地上的母親的背影,才是人間最真實的悲傷。